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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没有回甘的甜,都不是福建“正道”

    我的硕士生涯是在福建度过的,赶上被投进了新校区,远离市中心,没通地铁的年月里碍于交通不便,吃喝游逛往往只在一个圈内打转,进城是偶发的乐子,转悠在大学城里才是日常。这也导致那几座食堂在我心中的印迹被飞快地磨损掉了,留在明面上还闪亮着的,竟然是一间开在宿舍楼下的水果店。

    那是个不大的水果店,和其他攀附于热闹社区生长出来的铺子没什么不同,一样的条纹花样雨棚,一色的明调壁纸,四壁镶嵌大块雪亮的镜子,就连架子旁边站着的那个,在你想要伸手摸摸蜜桃软还是脆时,飞快预判了你的预判,不耐烦「啧」出声的中年女人,也好像是全国统一批发的。唯不同的是门口额外接了一台冰柜。冰柜纵深尺寸都大,因为生意实在是好,总也关不严实,常年冒着悠悠冷气。里面一桶一桶摆着的,都是些切好的水果,既有新鲜的也有拿盐水、酸梅粉、甘草腌渍过的,浩浩荡荡排出有两米远。一驾艳丽而充满熟甜香气的小船,泊进南方温热的夜晚。

    大冷柜里的水果常常是一盆盆整齐排开,种类很多,处理方式也不一样,有鲜切的,有预先腌过的,还有撒调料的,若是嫌不够味,称好之后还可以再向老板要些酸梅粉、辣椒面拌着吃。

    凭良心讲,会出现在这种果切摊上的水果基本拿不出手。尤其早春时节,气温跟初中生遇到发育期似的,没头没脑,只会在温度计上傻蹿个头,大自然的生产力却十足像它尴尬的裤腿子,还短着一节,跟不上供应,也就使得水果店与水果店之间的差距陡然拉大。冰柜里的果切,连锁店里的精品,完完全全两码事。大冰柜里常常只是些青头黄脸的涩柰子,还没小姑娘一拳大,怯怯缩着,或者几篮红得很小气的脆酸桃,但凡胆敢下嘴啃上一口,门牙立刻身陷囹圄拔不出来,说它没熟吧,偏偏屁股尖上要强地红着针眼大一块,也被糊糊弄弄摆出来充数。

    但这种拿不出手的、歪瓜裂枣、涩嘴硌牙的水果,只要加工一番,削去劣处,或使些法子腌制一下,描眉画眼涂脂抹粉,立刻也会变得诱人起来。削去青皮后的柰子,让酸梅粉给腌了,别有居心地留下几片红彤彤果皮在面上,很快就在塑料桶里经营出一片鲜艳的好颜色。菠萝小且涩嘴更不妨事,切成扇片浸在浓盐水里久了,再硬的白芯也要面目模糊起来。还有油柑,拿盐搓洗后又遭甘草和糖浆调和,在光下流露出薄薄一层甜蜜的沁色,欺骗性极强。

    即便是还没长足月的酸李子,敲裂后用甘草水腌制出来也会变得脆生甜蜜。

    在寒光闪闪的冰柜里头列阵了,改头换面、去芜存菁后的果子,这是势在必得的战役,参与其中者均为此付出了削足适履的勇气,憋着狠劲,非得叫谁来了都要感觉挑花了眼 ―― 更何况它们经由灯管照射后甚至涌现出一种群集性的美丽。这看起来似乎是天才的福建果切摊老板与韩国造星工厂大鳄分享了同一种商业思路,即整合之后的团体组合意味着美和氛围,但暗地里贯彻的,始终是福建人关于吃糖的妄念。

    这算是福建人在食物领域给出的一种顶级褒扬,类比起来如同「镬气」之于广东人。白茶、油柑、橄榄,会回甘的食物在福建人心中显得尤为「正派」,追根溯源,原因无非还在糖,或者说是甜味上。福建人喜甜,口味轻,但种种例证又多方证明,食糖不好,不仅和健康相关的指标背道而驰,更重要的还与南方人最在乎的「上火」和「热气」紧密相关,大量的糖导致口腔黏膜受损,从而引发人们口中「上火」带来的种种炎症。

    福建人嗜甜,就连水果都偏爱有「回甘」之妙趣的,油柑、橄榄是头号代表。

    吃多了奢侈,不吃嘛,又想。回甘便在此种食糖困境中突围而出:带有这类特性的食物,往往入口苦涩难耐,但只要忍过最开始的奇怪口感,甜味便会从舌根和喉咙里泛上来「涌泉相报」,是值得欣赏的口味奇遇,是天公伯对你所付出的坚持的赞美。这种神奇的延时满足特性,为吃糖带来的负罪感形成了微妙平衡,因此被奉为养生的甜味。

    至于含有大量果糖的水果,福建人吃起来也见招拆招。他们找到了盐。

    对食物凉热秉性了然于胸的南方人,认为盐不仅能够激发水果的甜味,而且能够中和掉高糖水果带来热气,使涩的能够发甜,甜的反倒平和起来,不变应万变,最终殊途同归,走到降火这条老路上来。因此在南方,哪怕是并不太甜的水果,比如脆芭乐之类,也自有出路,甚至能够收获不少拥趸 ―― 蘸了盐之后形成回甘,多么完美的甜味。而那些开在学生街和夜市上的果切摊,明明在品质上来说总是边角料居多,又常常搭卖椰果、蜜豆之类廉价又甜腻的零碎,却因盐的妙用而得救,在福建父母心中处于一个「骑墙」状态,算是能够被家长勉强接受的正派零食。

    芭乐有一种备受喜爱的吃法 ―― 切片切块后蘸椒盐辣椒粉或是酸梅粉食用,如此一来甜味会更加突出,滋味也更丰富。

    可若要论资排辈,橄榄才是站在「正派」水果顶端的回甘降火之王。橄榄的苦涩在闽人的心中自动与「降火」二字紧紧相连,每年到了季节,福建人家里总爱在冰箱镇上一包,既能祛除一些涩味,使橄榄好入口一些,又便于保存这家庭圣物,是一座家庭内部的微型镇海楼,勉力为成员们遮风挡雨,遇到什么牙龈肿痛、脸上长包的上火症状,便取几颗绿油油的妙药灵丹嚼服,即便无法榄到病除,但看在调天兵天将三粒的份上,肯定也能帮助打退一些炎症啦!

    馋而不得的朋友,你们或许已经发现了,此时闽式家长的健康标准又发生了微妙的波动,平时谈冷色变,见小辈饮冷水就要如临大敌的长辈,在冷藏橄榄面前坦坦荡荡做了两面派,原来回甘魔法的技能遮蔽范围竟能大到这种地步,你大可以用一种受苦的姿态在橄榄那里吃到冰冷的甜味,却不可以用享受的心情挖雪糕。标准在他们手上!

    橄榄,老福建们最爱冷藏生吃,但除此之外,橄榄也可泡酒、制醋、油渍等,当真是吃法众多。

    好在未来掌握在年轻人手中,改变世界、教小孩用冰淇淋解决问题,自当从我辈始!接过祖辈们手中的吃糖诡计,并扩宽它的外延,丰富它的概念,走到点心、冷饮、糖果的道路上去。

    同时为平息争端,也建议可以做出适当让步,在冰淇淋口味上选择茶,在啤酒容器上选择保温杯。